大陆分水岭回忆录连载3


大陆分水岭回忆录连载3

大陆分水岭回忆录 – 连载1

大陆分水岭回忆录 – 连载2

我从一条土路上飞了出去,“啪”地一声摔在Deep的左边。鲜血从我的右膝上涌了出来。我的擦伤急救药品、双氧水和绷带,早在圣胡安之前就寄回了家。

万幸的是,Deep有全套的外伤药品。两年前的AT土路“手术”重演:他一屁股坐在我的右边,急救箱的包装洒落满地。我用酒精纸擦拭伤口,纱布垫紧贴肌肉,棉布质的胶带缠住膝盖。

“这下,我左腿和右腿的膝盖伤,可算是对称了!”

“不过,我们到达汽船镇前,你可不能再摔了……毕竟我的医疗储备有限。” 

我趁机拉住他的手,紧紧拽着,让他牵着我走。他的手很大,掌心有一点粗糙。午间的阳光洒下来,路面飘着尘土,四科低矮的杨树,把影子撒在路上。我们指着那四块阴凉地,“这块是属于大陶的” “那块儿是豆豆的” “这块袖珍,非你莫属”……

那天早些时候,我走在他前面,结果在步道分叉口拐错了弯,多绕了一公里路。他在小河边等我。

“我没看到你的脚印,估计是在刚才的岔口拐错路了。”

“怎么办?没了你,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走了。”

自落基山国家公园之后,CDT告别了龙脊和格雷峰的高和险,向海拔稍低的丛林过渡。我们暂时不见山顶的狂风和闪电,拥抱柏树和杨树的清香。在山谷的小溪间,树林平静从容。夏日,进入壮年。

我不愿再重复格雷峰那天的高高低低,便放弃CDT原线的PUDs(pointless up’s and down’s, 无意义的海拔升降),走了一条更长但更平稳的吉普路。道路围绕分水岭的山体,慢慢下坡,我又需在黄昏时刻,重新爬回分水岭的高度。夜幕笼罩大地,我在山顶扎营,Deep一行人不见踪影。

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,终于找到了正在收帐篷的Deep。让我意外的是,头天晚上他们三人也完全分散了——我们四人各自分开露营的情况,这还是第一次。

“昨天我们在山顶上遇到一对父女,那父亲了解CDT,跟女儿解释我们是做啥的、要去哪。结果那七岁小妹妹问了个问题,我没答上来。” 

“啥问题?”

“她只说了一个词:‘为什么?’” 

第二天,我们在土路上被农场主拦截。年过七旬的老爷爷和老奶奶开着小皮卡,减速靠近,尘土依旧漫天。爷爷摇下车窗,扔出几个字:“你们玩得可快活?”

“我们……嗯……还好……” 

“我可以帮你们回收酒瓶。”

Deep觉醒,从侧包口袋掏出背了三天的玻璃啤酒瓶。“谢……谢。”

我垂下头。两分钟前,我们还在对土路旁边那升着美国国旗的房车品头论足,可不料步道进了人家的牧场。

“你们从哪儿来?”

“我是中国人,他来自德国。”

“中国……德国……有意思……” 爷爷若有所思。

多亏了爷爷的好心指路,我和Deep穿越他牧场的荆棘、爬过铁栅栏、踩过河狸筑的堤坝(抱歉)、淌过5米长的阴沟,才终于翻上了可望不可即的高速路。路牙很窄,来往的车辆猛按喇叭,仿佛要向整个世界宣告他们的存在。

“你的爷爷和外公……应该受到了二战的影响吧?”

“ ‘影响’?他们都上战场了。”

我没再继续问下去。

大陶和豆豆决定沿着高速,走路进城。自新墨西哥无数的公路徒步之后,我早已丧失了连结整条步道的欲望,Deep也开始对走公路不再感兴趣。我俩搭车进城,采购水果和啤酒,再搭车回来找大陶和豆豆,给他们送“福利”。进城的过程很顺利:Deep和我的“男女混合双打”效率极高,3辆载我们的车皆在5分钟之内停下,其中还有两辆车专门掉头、载我们一程,还有一个步道天使,正好要赶去怀俄明的大盆地,运送“步道奇迹”。

采购了葡萄、萝卜、豆泥、啤酒,我们的出城之路却额外艰辛:天色渐暗、出城高速路繁忙,没人愿意载两个青年流浪汉。我们在加油站借了纸板和马克笔,写上“兔耳山口”几个大字,再画上可爱的兔耳朵。十分钟之后,一个姑娘停下了车。

她的车里散落着自行车头盔、登山包、徒步鞋。姑娘和汽船镇的大多数年轻人一样,是追逐着户外的风潮,才漂流到此。她的男友是一个雪板爱好者,夏天打工、冬天滑雪。她没告诉我们她在做什么,是否喜欢现在的生活,只是显得有些累了:“偶尔要在帐篷里睡睡,人才能清醒。” 

姑娘把我们放下来之后,我和Deep一天的搭车好运终于用尽。日落在我们身后,冲入云海,背对着光芒的高速路上,人影越来越黯淡。

Deep是一个搭车老手,曾经从德国黑森林老家一路搭到巴尔干;他有一套关于搭车表情、姿势、行走速度的理论,会在车辆扬长而过之后对它们的背影挥手、微笑。他不愿站在一处,而是沿着路牙慢走,一边走一遍啃着刚买的新鲜苹果,嘴形像极了《人猿星球》的猩猩男主角。我嘲笑他,作弄他。

他见我的背包倾斜,执意要停下来帮我调整。“先把腰带放到最松……拎上胯骨……偏左了……收紧重心带……还是有一点偏……” 

我们彻底放弃了搭车,沿着公路向营地走。

行走是什么?不过是和大地谈一场恋爱。

在这样的时刻,有一种莫名的力,让我们在半米宽的路牙上,牵起手。

偶尔一辆车呼啸而过,没人按喇叭,我们便不放手。我们笑着,得以忘形,鄙视在铁皮里、那挡风玻璃后面坐着的陌生人们。

他们要去哪里?家里的饭桌上,是否又会有争吵?情人的短信删掉了么?还是想要发怒的夜晚,床边却是冰凉的?

这里靠近人烟,风的味道却很干净。三只小鹿在路旁吃草,闻声便敏捷地跳开。

豆豆、大陶和木柴,已经在路边的阴影里搭好了帐篷。木柴兄掏出一丁点大麻:“出了科罗拉多,就没这好东西了。你们要吗?” 大陶和豆豆不出意外地摇头。

Deep迟疑了一会儿:“我可以来一点儿。” 

我们搭起他的帐篷,更换我膝盖上的纱布。胶带撕开,表皮疼痛,我把头放在他的肩膀上,默默流泪。

“就像俗话说的,血、泪、汗,一样都不能少啊。” 他把腿搭在我的腿上,任零落的小雨把皮肤弄湿。


我从《幽灵公主》开始敬仰的山灵,包容一切的盖娅,浩然自立的日月星辰,松衫橡柏泉湖河瀑……自然本归自然。

而自然也不再仅仅是自然。

自Deep的闯入,分水岭不复往昔。他变成了我的步道,变成了比我的背包更沉重的心。

很久以后,我才知道我从Deep和长沼身上,敬仰的是什么:他们是森林的孩子,通识大山的语言,像小动物一样,温柔如野兽;他们凭借直觉和常识,热爱逻辑,又那么随意任性。我在CT上交付予长沼的,在PCT上交付予卡洛斯和奶爸的,都在CDT上交付予他。然而长沼不用日日在每个路口等待我,卡洛斯不曾分享他的童年故事,奶爸也不会将我的衣服叠好、分我涂抹着巧克力酱的早餐。Deep的眼睛是浅棕色的,头发会被日光晒成金黄色,速度没有那么凶狠,用一根忽近忽远的线把我牵着。我反复抵抗,企图将大地的意义归还于其本身,然而大地沉默,他却比我更鲜活。

我与CDT的关系,也变成了我和Deep之间的关系。大陆分水岭的抽象重量,被这个具象人类的一举一动所消解。这对步道,是否公平?在走了几千公里之后,“初衷”,何衷?

我们在汽船镇被好心的步道天使收留一夜。女主人丰乳肥臀,面容娇美,竟让我有一丝嫉妒。

回到步道上,Deep挑了所有的近路和野路,而我按照Guthook App上的路线规规矩矩地走公路。他从草丛里钻出来,全身贴满了刺。“贼好玩儿,” 他说。

我们的计划很严酷:两天之内,我们要到达怀俄明的边境,总路程96公里。

第一日,科州夏季的山花姹紫嫣红,在兔耳山口进行最后一搏。一只树貂从森林的黑影间俯冲而下,在泥土里转溜了一圈,又窜离案发现场。午餐是残忍的:低海拔的湖泊边,蚊子比草多,全身防蚊帐把进食变成了一项繁琐的工作。Deep在前方消失了,大陶猜测他可能是找了块树荫、睡了个午觉。

远处黑云攒动。

下午四时,连骑土路摩托的父子们,都卷起他们的荷尔蒙,离开了乌云压顶的步道。这里是科州最北部的荒野区,泥土里本不该有深深浅浅的摩托车轮印。闪电和宽阔的草甸,是灾难片的前兆。天幕已黑,我们耐性向前。我在草甸边缘的树荫下换上雨衣雨裤,雨点落得欢畅。

许久之后,步道生活的种种,已变成了我的肌肉记忆。然而Deep,还不是这肌肉记忆的一部分。我们毕竟是两个人、两个大脑四条腿,有自己的动机和影子。步道是大魔王,我们都只是它的线上木偶。

我许久不见他,甚至不知道他在前方或身后。大雨倾盆,没有停止的迹象。我躲到几棵小杉树下,他雨衣的蓝色许久才出现。我说,在这里扎营吧。他说,我以为还要继续走,所以没有攒够水。他踌躇了一会,放下背包,跑去取水。我在大雨里,搭起自己的双层帐篷,东倒西歪。他扑哧扑哧跑步回来,接满两升水,再无刚开始相处时那几个雨夜的怨气。进帐,我们在雨帘里煮热水、泡米饭,他放起手机里的音乐。

这一切并不是我几个月前我想象中的那个CDT,但,也不算太糟。

第二天,任务艰巨:头一天被大雨阉割,只走了30公里不到;这意味着第二天要补齐整整60多公里。

一夜暴雨,撒下星星点点的冰雹。科州的残雪,不肯放手。豆豆从身后赶上来——Deep没在步道上发现他的鞋印,便判断他昨晚在我们身后扎营了。我当年在PCT上练就的辨认人脚印的技术,早已还给了步道。

早上八点半,我们发现了步道正中央用石子刻出的痕迹:“6:35分,大陶”。我们仨互相苦笑了一下。大陶去年有了严重的脚伤,医生提供了两个方案:要么做手术,要么忍受。大陶的经济状况不允许手术,他便只能把疼痛穿进鞋里,踩在地上。大陶某个步道口登记簿上写了一句:“要么到(怀俄明)边境,要么完蛋”。一切仿佛那80公里越野赛重演,只是这是,我、Deep和豆豆,都没了奋斗的劲头。

这里是怀俄明步道的开端:在未来的一周里、到达怀俄明风河山脉之前,我们暂且挥别高海拔线路。步道坠入深谷,我在从岩壁落下的清泉旁边擦身,晾晒昨晚湿透的帐篷和雨衣。早晨刚踩过的冰雹和残雪,此刻变成清澈的流水,擦去我的汗液。

在谷底,土黄的公路像干燥的舌头,散发出让人生厌的疝气。土路尽头有一辆汽车驶过,尘土飞扬。这里和分水岭上的许多路段相似,离人烟不远:三三两两的电线杆矗立着,步道口张贴着打印机吐出来的告示,几匹马和几位游客霸占了步道口最尴尬的位置。

我侧身而过,避免交谈。

昨天的暴雨只是一场梦境。在午后的阳光下,我不脱鞋,踏水涉戏而过。身后有马蹄声;挪步让开,一匹白马和白马上的高傲女主人,借道经过。三分钟后,发动机的声音越来越近,两只摩托车循着声音而来。我感觉烦躁、焦灼:已经到了下午4点,还有一半的路程没走。

我热,我渴,我想停下,我不想去想。

马匹远了,电线杆远了,骑摩托车的汉子远了,黄色的土路远了,所有人都远了。边境线,也仿佛离我越来越远。Deep早就超过了我,消失在了渐浓的夜色里。科罗拉多和怀俄明的分界线,不过是古人轻轻在地图上落笔,我却要在百年后,为了一个莫名的64公里而苦苦追寻它。在彻夜复习考试之前,我总是要吃一顿心满意足的晚餐,慢条斯理地下咽,不紧不慢地摆好书本和文具,这一切只为把一夜的失眠,落得更有仪式感。也许,此刻渺小的我,在美国版图的某个荒郊野外,处心积虑地想越走越慢,走入那个无边的黑夜,也只是为了重复这种无关紧要的仪式而已。

这里的山林,并不纯粹。夜行起始,我便发现步道在一条土路上。四下无人,虽有人类文明的痕迹,却更为可怖。我在上个水源点把Sawyer净水器的接口旋钮拧得太紧,竟然无法拧开阀门,故净水器不运作、我喝不上刚刚打好的水。在夜色里,我害怕停步,便也不能从包里拿出食物。

该死。

饿与渴,只是次要。头灯在夜色里,被帽子的边缘划出不安的弧线。土路两侧,树林是黑夜的兵马俑,黑影高耸。抬头望天,头灯的光芒就会消失在空寂的黑暗里。没有月亮,繁星满天,我像在幽深的井底。

我在碎石路上,一不留神,又踉跄滑倒。

远方,一阵凄厉的嘶吼。也许是郊狼,也许是比郊狼更恐怖的东西。

“大自然,是撒旦的教堂。”


当我在凌晨一点半终于到达科州边境的时候,我并没有如愿以偿地找到那3顶熟悉的帐篷。这里的森林错综复杂,倒伏严重,三两步就要跨越障碍物。边境线的铁牌没有精神的耷拉在某棵橡树的枝干上:“科罗拉多-怀俄明”。

第二天清晨,我从帐篷里竟然听到了三个男孩的嬉闹声:他们就扎营在离我不到10米的步道的另一侧,但在黑夜中,完美错过。

豆豆和Deep从包里拿出两瓶早在汽船镇就准备好的威士忌,抿了起来,补偿昨晚错过的仪式。一步又一步,一州又一州。所有那些早就心生向往的里程碑们,总是在到达的那一刻,让人感到失望。

科罗拉多,毕竟要离开了。这个教会我开始去爱的地方,也将和其他一切一样,被我抛离在身后。


出了科罗拉多,路就开始混乱起来。岩石恣意拦路,野草恣意生长,树木恣意倒伏。怀俄明南部是一个空旷的大平原,美名“大分水岭盆地”,其实更接近北方的沙漠。这里风更干燥,云更低矮,道路没有章法,尘土漫天,像极了Interstellar里的世界末日。

步道在一马平川的盆地里,无需存在。只要这里堆个石头堆,那里放个木头架子,行走的人,大都能认出路。在平坦空旷的地方还好,一进了林子,一切就成了地狱:横七竖八东倒西歪的死树,像战争结束之后那死人的尸体般堆砌着。死树也是有灵的。它们会刺穿你的皮肤,把你困在迷宫里。

每当初进林子的时候,我和Deep就会放弃跟踪步道:往往步道上,死掉的树最多。虽然如此,我们还是常常被倒伏的树阵困在掌心,即使两人相隔三五米,也被倒地的树木挡着,看不到对方。我企图复制Deep翻树的姿势,但比不过人家手长腿长,树皮总能再我的打底裤上多划破几条道道,我也总能再多被几跟枝桠搬到、摔几个踉跄。

每当这样的时刻,心里便会咒骂全球气候变暖。

和死树并驾齐驱的,还有沼泽。过湿地河滩的时候,那水潭里看似靠谱的一截木头,也就是个象征性的心理安慰而已,只会欺骗你的信任。一踩下去,木头照样陷入泥水以下;这还只是站得稳的情况。没有爬上爬下、高原冷雨的日子里,CDT也照样有办法欺负你。

周围的旧友渐渐少了,新的面孔却多了起来。我觉得周围的女性全都爱上了Deep。那德国大妈问Deep鞋子的型号和大小,分明是刻意搭讪;那已有男伴的姑娘,肯定在后悔。如果我不跟在Deep身边,她们一定都会扑上去。在到达Encampment公路前的十公里,即使有死树、沼泽、乱石阵相伴,我也紧紧跟在Deep后面。

载我们搭车进城的金发美女,名字也叫Heidi。她和科罗拉多城里的”游客居民“不同,在怀俄明的大农村里土生土长。车掠过草黄色的田野和田野上的牛群,从山口翻过之后,一马平川。小镇里的物价比科州要便宜不少,杂货店只有十平米见方,门口的老西部牛仔有一句没一句的搭讪。比起科州那”端起“的户外狂人聚集地,大盆地上的人们,仿佛还不知道何为”世故“,过着旧西部电影里的生活,贫穷而笃定。

豆豆在科州边境线喝了太多威士忌,一路上速度不支,体力值掉电,在后方慢摇慢摇地走,不准备进城了(我们可以给他捎上补给)。Encampment村里太小,没有旅馆,所有徒步者都在房车公园租营地,把洗衣房塞满,开啤酒、玩桌游。在我的强烈要求下,Deep终于用德语和德国大妈交流了3分钟。(步道上的德国人之间,不喜欢用德语交流。)大妈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饥渴;即使是德语,我也听出来他们再聊大盆地,和我们接下来要执行的另一个魔鬼计划——大盆地挑战。

返回步道后,我们走上了一条漫长的土路,土路尽头就是下一个补给地Rawlins,没有意外,也没有惊喜。夕阳把我们的脸照成玫瑰色,Deep帮我指出远处奔跑的野羚羊(我有近视)。我想起了《疯狂动物城》。

“我太喜欢Zootopia了,进电影院看了两遍。”

“是不是你觉得自己跟兔子女主角有点像?”


凌晨4点,第2小时,摄氏25度。

我们沿着高速公路,在黑夜里,向西北方走。

我不常在这个点走路。

我们寄走了帐篷、炉头和多余的衣物,在午夜三点出发,豆豆和大陶假装沉睡着。怀俄明高速上的车,很少。

他的头灯比我的更亮。我们就像两颗小星星,在大盆地的尽头闪烁着。来往的卡车司机,被平原上的鬼火迷惑。

我闭上眼睛,双脚还在走着。有那么一个瞬间,我觉得自己睡着了。

我在睡梦里行走,在走路的时候做梦。

我们要走得很远很远。

在河的另一边,小学开学的第一天。你走得很快,因为你喜欢让蓝色的裙子被风吹起,划在皮肤上的感觉。

你走得越来越快了,你觉得自己要飞起来。有个人从身后喊住了你。她赶不上你走路的速度,便只能在你的右边奔跑。小雨点,小雨点,她的眼睫毛很弯很长,脸上有稚嫩的雀斑,声音轻柔。

你一直不知道,她为什么要跟你做朋友。

小雨点从不会走得那么快。

她会绕路,带你去找巷子深处的疯子,看他披头散发的可怖面容。

她会走两步、蹲一步,捡起一颗颗玩具手枪的子弹珠,红橙黄绿青蓝紫。

她会带你挖掘沿路电线杆上的小广告,你们看到的多是“性病”“淋病”这些深奥的词汇。

她会带你挖毛毛虫,在放学路上的大院子里看孃孃弹棉花,听着叫卖鸽子肉和青蛙肉的小贩的吆喝声。

她会带你去吃五毛钱一碗的小火锅。

但回到家,只有你一人挨骂。

凌晨6点,第4小时,摄氏24.7度。

他把头灯灭了。东边的淡粉色,转为金黄,再转为耀眼的光。

我也把头灯灭了。

他停了下来,向东望去。日出了。

我也停了下来。

他向东看,我向西看。他开始走,我也开始走。

他不知道的是,我拿出手机,偷偷录下我们在太阳里的影子。那影子一高一矮,一前一后,一快一慢。

在河的另一边,你在小学的尾巴上,从Y城搬到X城,从山地到了平原。

你的英语很差,但是你暗恋的男生的英语很好。他听说你在英语考试时作弊,投递来了一个温柔而悲悯的眼神。你在转学后第一次当值日生。老师走进来后,你心跳加速。老师喊“上课”,你也跟着喊“上课”。全班哄笑。

数学一直不怎么出众的你,竟然作为每班仅有的两个学生,进入X市的奥数队。你每周六去听课,但觉得无趣。于是你开始逃课,熟门熟路地倒换着公交车,去书城看书。你准时回家,掩盖所有犯罪痕迹。老师打来电话,你被拆穿,从此和数学讲和,互不相犯。

这是你惟一做得漂亮的几件事之一。

上午9点,第7小时,摄氏28.8度。

我们离开了高速,走向真正的大盆地。太阳已经悬挂在高空了。

高速路边,CDT的木牌胆战心惊地伫立着。我把背包取下来,撂在木牌角上,再一屁股坐上去。他的手机里,播放着《走入荒野》的主题曲。我清点背包里的新补给:一瓶可乐,一瓶咖啡,一瓶佳得乐,两升水,20片200毫克咖啡因,30片Aleve止痛片。

“你的胡子和克里斯(《走入荒野》主人公)的越来越像了。”

“ ‘快乐,源于共享。’”

“我们应该把这句话改成——两百公里大盆地挑战,由我们共享。”

他也许不知道,他和在阿拉斯加死去的克里斯,除了那越来越像耶稣的大胡子,其实一点也不像。

我什么也没说,在干枯的河床里,找了个地方解大手。

在河的另一边,你的房子在山顶上,能俯瞰几十公里外空旷的土地。

山城的拖拉机还没震耳欲聋,那些出租房也还没立起来,天气好的时候,你们走路去一公里外的农贸市场,三公里外的钢花百货,十公里外的寺庙。

你不懂为什么四楼的那个弹钢琴的男孩,总是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你。你不懂他为什么在幼儿园厕所前的水坑旁边,把你“啪”地推倒在水里。你不懂为什么幼儿园女老师们把全班召集起来,把你拔光到内裤,质问男孩为什么把人家全身都弄湿。你不懂平时凶猛如老虎的老师们,为何还会拿出小刀,比着男生的脖子,尖声大吼:是不是你干的?还会不会再做了?

你不懂四楼的琴声为什么停止。

中午1点,第11小时,摄氏33.3度。

在大盆地上,我们跟着两道车痕行走。太阳升得很高了。

大盆地的全名是“大陆分水岭盆地”。落基山脉在这里打开了一个缺口——分水岭在这里,不是绵延的高山,而是低沉的平原。平原里有水,一半向西流,一半向东流。平原里还有铀矿,一半被60年代的矿工采去支援冷战,一般则留在了矿工的肺里,骨头里,坟墓里。

人们来了又走,平原可曾改变?

这里远不是CDT上最远离人群的地方。站在大盆地的中心,我可以看见电线杆、土路、天际的公路。他反复重复着一句话:“如果现在有辆自行车,该多好。” 一辆卡车从土路上经过,没有停下来。几天前大雨的痕迹,还留在田野上。

我可以看见很远很远之外的东西。但我紧紧盯着的,仅仅是他的背影。

我的视力太差了。我还能看见什么?

在河的另一边,外公会把你带出门,带你在山城里,爬坡上坎。他会把你带到住宅区的工地,把你带到那些只能手脚并用才能爬上的山丘。外公总说,你没吃过苦。

你左手抓土,右手抓住植物的枝干,左腿一用力,右腿迈上嵌在岩壁里的坟头。你在各个马上要变成别人的新房的地方,翻上过各式各样的墓。

那时候你太小,还不识字,你不知道那些墓碑上写着什么,也不知道为何死人会埋葬在崖壁上。

你觉得你住过的每一个地方,走过的每一寸土地,都在历史的某个角落里,成为过别人的坟墓。

下午4点,第14小时,摄氏36.1度。

中午吃饭的地方,在大盆地的第一处水源。那是一口井。我们嚼着面饼,抹上两种口味的豆泥。

他对大盆地的水源了如指掌——在到达Rawlins的第一天,他就研究好了大盆地的每一处水源地,用拙劣的字体,列成表格。表格上方写着:注意蜱。

大盆地的风停滞了。他撑开阳伞,让我躲在伞的阴影里。我们的话越来越少,有时候只是相视一笑。我们甚至交换了几分钟的音乐:他在听德语的podcast;我在听那些听了几百遍的民谣。

我们从离开旅馆,就再没有见过一棵树。宇宙之内,除了我俩,没有一个活物。两道车痕铺展在眼前,绵延到视线所及的尽头。那么笔直,那么坦诚,那么似曾相识。

我从来没来过这里吗?

大地是灼热的,这不必多说。多说会觉得口干舌燥。热浪是写在大盆地名片上了的。她不装扮自己,不欺骗任何人。

你从8岁时开始写诗,从9岁时开始写文学评论。你把“体现”写成了“体线”,还得意洋洋地将写满错别字的本子拿给外婆看。外婆曾是语文老师,对你的“体线”们不顾一屑,但是她依然会帮你改作文;你只要加上外婆画龙点睛地两句抒情,三句排比,四句反思,五句歌颂,作文就会在全班被朗诵,在全年级被评奖。

不知从什么时候起,你不再给外婆看你的作文了。你把周记本藏起来。每次下笔之前,你会锁上门,关上窗,拉紧窗帘。屋里一片黑暗。

傍晚8点,第18小时,摄氏32度。

我们发明了一个趣味横生的新游戏:在土里写DFBR的名字。我们比谁能找到能潮湿的泥潭,写更好看的字母,在泥土上画出更美妙的心型。我们乐此不疲。豆豆和大陶能否看到这些暗号,似乎并不重要了。

“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非常自我中心的人。”

“我也是,可能比你更甚。”

“如果20个小时之后,我还没把你掐死,你就一定是我的真爱。”

我曾经多么坚定地认为,徒步就是我的天命;我注定适合在野外孤身生活。我曾经愤世嫉俗地嘲笑别人,做各式各样的工作、购买眼花缭乱的物质、看目不暇接的剧情、喝各种酒、爱各种人,终究是为了让自己被各种事务填满,避免和那个不堪的真身面对面干瞪眼,正视自己一丝不挂的灵魂。

而站在大盆地上,却跟土地没有任何连结的我,又能好到哪里去?

我们朝着日暮的阳光走,影子在身后。

大盆地的热浪不肯褪去。我们已经取了四处水了:小溪,水塔,甚至还有水坝流出的水。这里真的是沙漠吗?

在河的另一边,父亲的宴席上,有人抽烟。大人们讨论着不知名的事物,偶尔有一两句脏话。你讨厌烟味。你想离开。父亲让同事把你送回外婆家。车上,同事说,宴席上有个父亲敬仰的老校长。你把头扭到一边,看着出租车外的城市的夜。

每年夏天,你去Z城,和父亲一起住三个月。说是一起住,其实很多时候,你从A姐姐家换到B姐姐家换到C哥哥家,在别人家里的彩色电视上,看着《少年包青天》。

今年夏天,父亲搂着某个阿姨的腰,阿姨挺着大肚子,卧房里挂着两个人的结婚照。阿姨和你分抽屉。你的文具放在抽屉左边,阿姨的结婚证和照片放在右边。几个月后,你的弟弟出生了。你回到Y城的外公外婆家,回到熟悉的小学,回到每晚准时的动画城和大风车,回到餐桌上的腌萝卜和榨菜。

八岁的那年,你什么都没说。你不知道该说什么,也不知道该怎么想。

凌晨12:30,第22.5小时,摄氏28度。

我们在漆黑的田野里走。我们找不到水。

沙地的右侧,是一条安静的小溪。夜里,野马和牛群到溪边喝水,发出淅淅簌簌的声响。我们必须把动物的水留给它们。

Deep看着自己的笔记,终于在小溪边,找到了属于人类的地下泉。泉水从铁管中流出。

白天遇见的那个老兵,头灯已经熄灭了。平原上不再有光芒移动,除了那漆黑的沼泽边上,Deep取水时的光。

我的视线开始模糊,视力在夜里变得更差。偏偏不巧的是,路上的沙子越来越多。我在沙坑里,深一脚浅一脚,和他的距离越拉越大。风停止了,空气依然炙热。步道开始上坡。

大盆地,为何你在夜里还那么凶狠?如果你要残酷到底,为何还要滋养我们?

在河的另一边,Y城小学的升旗仪式。在回教室的路上,你的鞋子踩进了排水管的窟窿,脚竟然拔不出来。周围的学生涌上来。人越来越多,全校都来看你困在下水道里的脚。

凌晨3点,第25小时,摄氏25度。

我们已经走了24小时了,整整100公里。我的脚底开始疼痛,视线也越来越模糊。但是我们说好了要一直走完200公里,不睡觉。我不能做先喊停的那个。

他开始频频回头看我。

“我累了,要不我们停下来歇一刻钟?” 他说。

我坐下来揉脚、换袜子。我的大脑开始回放他在20个小时内走完100公里的经历;他已经跟我说过好几次了。那是在PCT的杰斐逊山附近,步道上上下下;而如今大盆地起伏平缓,他竟然不能刷新上次的速度纪录,一定是因为我。

我看着他,说:“我们歇一歇吧,就歇到天亮。我在黑夜里走不快,只能耗尽体力。等天亮了,我就能把夜里丢失的速度补回来了。” 我感觉自己很没有说服力。

他不作声。我们走了一小会儿,路过了几顶帐篷、几片满是牛粪的水渠。在山坡顶上的某片空地,似乎再没更好的去处,我们停了下来。准确地说,是他停了下来。我也不说话,开始倒腾睡袋和睡垫。

“你生气了吗?”

我忘了在那天黑夜里,我有没有说对不起。当然,我也忘记了他的回答。

在河的另一边,舞蹈老师说:跳完了,别赶快坐下,会变成大屁股。舞蹈老师的丈夫是个钢琴老师,他们的女儿教你钢琴。那姐姐的指甲油总是换颜色,红橙黄粉。

舞蹈老师的第一节课,所有的女孩躺倒在舞蹈教室的地板上。她开始帮每个人压腿,“把筋撑开”,把小腿和膝盖,一直推到人的脸上。每一个被压过腿的小孩,都会尖利地大哭,泪珠飞蹦,眼红耳赤,嘴巴弯曲成热带水果的形状。

你是最后一个受刑者。在你右边,泪水成了一片海洋。你知道自己什么也改变不了,便闭上了眼睛。

凌晨四点半,第27小时,摄氏23.5度。

一只狗把我们舔醒了。准确地说,是头灯的白光把我们照醒了。

狼人、狼女和他们的大狗,在白光的后面,显出淡淡的轮廓。几句抱歉后,他俩匆匆走开,我和Deep却再也睡不着了。

“你打算怎么办?” 他问。

一时间,我哽咽住了。

“我会吃止痛药。”

他没有说话。

“如果是你一个人走,速度会快很多吧?” 

他没有否认。

我们平躺,天边泛起鱼肚白。夜还未尽,温度没有比两小时前冷多少。我们昨晚匆匆摊开睡袋睡垫,竟没有发现周围满是牛粪。

在七月的大分水岭盆地,怀俄明最宽阔炎热的绝望大草坪的凌晨四点的一堆牛粪中间,被狗舔醒,还要再赶一百公里的路。

这一切再“浪漫”不过了。

我恨他,恨他给了我这个此生惟一的机会,让我来陪着他走过这200公里的沙漠。这是多么重大的使命啊。换做你,你会把这个机会给谁?那个人于你,意味着什么?一定不是任何人,都能让你愿意陪伴行走48小时的,不是么?

可我终究无法感到骄傲;我宁愿相信,自己在他心中,什么也不是。可能他没有看见我的残缺,没有更好的选择,也可能他没有认真分析过、只是莽撞地相信了我。可能我不愿相信他,只是因为我不愿相信我自己。

但他还是相信了。相信。相信。我在嘴里嚼着这个词。还有比它更残忍的字眼吗?

我们起身赶路,他不肯走快。也许是意识到了清晨的莽撞,他开始变得小心翼翼,聊起他在千里之外的空荡荡的房间。我回头看了他一眼,突然想超过他、比他走得更快。止痛药和咖啡因片在起作用。

“你永远不会知道,我对这一切是多么感激。(You’ll never know how thankful I am.)”  

我说。

在河的另一边,外婆和母亲在通电话。母亲每周打来一次电话,她会和外婆聊很久很久,但很少跟你说话。你为此心怀感激,因为你并不知道要跟母亲说什么。

你记得她和你在Z城的夜晚散步。你好奇地抓起一把路边的石灰,塞进嘴里。母亲惊惶地带你满世界找水龙头,绕着楼房跑,沿着街道跑。夏日的香气从桂花树渗出来。

你记得母亲在床边哭泣,不知从何时开始,也不知是为了什么。你不记得父母间的任何争吵——你甚至不记得他们之间的任何对话。你只看到父亲温和地推开了门,让你出去看看电视。你不走。

很久很久以后,家人告诉你,母亲离开的那天,你哭得多么歇斯底里。而你,竟全然忘记。

上午9点,第31小时,摄氏29.7度。

在一个土坡前,我一个踉跄,差点又飞了出去。他在我的身后,还没赶上来。镇定下来之后,我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。大盆地让我孤独,而他让我更孤独。如果我真的摔了出去、受伤了,谁能让我平安出去?只有我,只剩我。他的计划会泡汤,而最后充满负罪感的,除了我,还会有谁呢?

我愤怒:一定是他,挡住了我的风景,让我看不清脚下的路了。我任他的身影越来越大,遮住了整个大盆地,遮住了整个分水岭。

一定是大盆地,在刻意保护我,敲我愚钝的头。大盆地从不会抱怨不公平。要怪就怪我的心,只有巴掌那么大,任荒原和他的身影,此消彼长。

荒原的存在,何曾是为了我啊。

我开始越走越快,竟把他抛在身后了。我超过了狼人狼女和他们的大狼狗:“一会儿Deep经过的时候,叫他走快点儿!” 

真解恨。

在河的另一边,你和母亲再相见,竟然是九年之后了。

你们在东南亚的某个国家,参加了同一个旅游团。第五天的时候,母亲因为心率不齐,不得不先行离开。

你认识了同行的男孩。他比你大三岁,来自你的故乡。你喜欢他。他在巴士上,突然就坐到了你左边,吻了你。他不肯放开你的手,连飞机上也不肯,连在你所有家人前也不肯。他叫你去飞机上的厕所和他碰面。他脱下裤子,露出生殖器。你不知道他要做什么。你以为,接吻就能怀孕。

十二岁尾巴上的那个事件,很快就被家长们扼杀了。飞机上什么也没发生,但你开始怀疑普天下所有的男性,开始害怕接电话。

傍晚6点,第40小时,摄氏28.2度。

疼痛也是有生命的。疼痛存在的意义,就是被人感知。疼痛也想繁衍,想生儿育女千秋万代。疼痛的求生欲比你更强。它饶不了你。

我已经吃了16片止痛药了——从凌晨起床开始,每2小时吃两片。我不知道这种止痛药会腐蚀内脏;我只想走出去,走出这该死的大盆地。

止痛药,仅仅是止的脚底的疼痛吗?脚不疼,心也不会疼。止痛药分明是迷魂药。

我们在午后歇息。他追上来之后,我们开始一起行走。他开始用下一个水源地的距离引诱我,“再走8公里” “只有6公里了” “我们在下个水源休息吧”。他毕竟是他,我是追不上的。

卡洛斯和长沼赶来了,黄刀叔和奶爸也来了,就连萨拉也赶来了。我在华盛顿的暴雨之后醒来,雨水溅湿泥土,泥土粘到睡垫上,睡垫被卡宏山口的大风刮飞了,飞到奶爸写的签到簿里:“中国石头的睡垫被刮飞,请留意。” 签到簿里签了好多好多的名字,我谁都不认识,只有一段模糊的字迹,写字的人的墨水干了。我一定认识那人。他是谁呢?

大盆地那么宽广,宇宙间任何的戏,都有了宏大的背景。风猛烈地刮过来,东方的乌云攒动,黑色的天幕里,有一只大手,拨动着云团。

我看着云朵们移动的方向,和我们的路成直角。雨任何时候都有可能落下来。

他没有放慢速度的意思。

我开始小跑,速度起码有6公里/小时。奇怪的是,我们之间的距离并没有因为我的加速而减少。他头也不回,我突然想倔强地追上去。

好不容易,追到他的身边,他完全忽视正在跑步的我。我像个撒娇的小屁孩儿,在他前面左追右堵。他不耐烦地说:“你在做什么?”

我只想摆脱掉心里的魔鬼啊,他们拥过来了。而你终究是无法帮我了。

我走在他的左边,一边流泪,一边小跑赶上他,一边偷偷地想,这一切一定不能让我的父母和外公外婆知道。

太阳渐渐沉下去了,黑夜就要来临。在二十年前的某张床上,有个小女孩经常尿床,还在每个夜晚哇哇大哭、不肯入睡。她总是哭吼着一句话:外婆啊,你别死,你别死。

外婆终究会走进房间,扶在床沿,摸着你的头。你终究会睡着的。

我越想,泪就越止不住地流。

他试图跟我说话,我没有回答。

远方的黑云奔袭而来,它们在我们右侧的田野上聚拢、舞蹈。天边有一道无声的闪电。

他停下来了,这次是真真正正地停下来了。他说对不起,张开双手抱着我,让我在他胸口哭泣。

可他终究还是会继续走的。

在河的另一边,你虎头蛇尾,在吃饱之后依然饥饿,在快乐的时候感到怀疑。记忆的重量不需要深仇大恨天地崩离,每个人的河流都有你看不见的底。

凌晨1点,第47小时,摄氏24.7度。

你们在黑暗的大盆地上走错了路。短暂的休战之后,他依然懊恼。本以为找到了抄近路的办法,又不得不因此多走一英里。就像47小时之前一样,你又边走边睡着了。他叫你的名字,你竟然没有听见。

雨水一定是落在了你们的身后。你们在两天里,睡了不到两个小时,走了两百公里。连荒原上的风,都追不上你们了。

他看你困了、累了、开始对止痛药适应了,便知道该停下了。你们坐在路边,他十分钟前把方便米饭用水泡在罐头里,现在可以吃了。有几辆卡车经过了你们,你们知道目的地——大西洋城——就在黑暗深处。他在沙漠灌木里找到了一片平地,搭起了帐篷。

你倒头就睡,一夜无梦。

长沼是让我仰望的北极星,高高地悬挂在天上,可望不可即。然而Deep不同,他是我的同类。

我最熟悉的风景,是他的背影。在另一个世界里,他的手臂常在岩馆里悬挂着、或者扔着飞盘。他的大脚,常在扁带上走。他的嘴,用来吹小号。他的手,用来弹钢琴。他看过好些我想要看的书,在15岁读尼采和歌德,在16岁读凯鲁亚克,在18岁读村上春树。他是脑手术医生和营养学家的儿子,跟男生谈过恋爱,记不清前女友的数量。他的吻很短促,像密集的雨点,让人猝不及防。

行走,就是一场宏大的走火入魔。只是愚钝如我,总是把对土地的热恋,转嫁到对某个人的奢求上。

我早已不在走路,我在走他。

站在大盆地的尽头,你突然就接受了。这个人就是你此时此刻,身边惟一的那个人了。不管昨天的昨天、在河的另一边发生过什么,一切都只为把你带到这一刻,带到他的身边。没有别的地方可去,也不可能是别的人。你为了他,再看不到日落中的羚羊,看不到奔驰的野马。可是看不到的,终归是看不到了。

就连被你遗弃的大盆地,也接受了。其实,她早就先于你而接受了你,接受了你的所有近视和短视。

你和他,终究都是她的一部分啊。


从进入风河山脉的那天起,空气开始浑浊了起来,像罩了一层白布。

他们说,蒙大拿着火了,烟雾被风刮向东南方,顺着落基山脉,越过了黄石。上次来风河山脉的时候,我走在雨里、泥里、哑口的大雪里,空气凌烈,寒风刺骨。和眼前的薄雾相比,这好似是上辈子的事情。

每一次长距旅行,都是一个迷你人生。这样算来,我活了整整5次,经历了5种轮回——各中的觥筹交错、似曾相识,让人迷迷糊糊,算不清楚。我在徒步前、科罗拉多步道、太平洋山脊、阿帕拉契亚、大陆分水岭,风景重复,生活重复,甚至人物设定、故事情节都是重复的。

行万里路,终究不一定让人更明智;荒野总有推手,把人卷进同一个漩涡。

五辈子之后,我依然不敢跳石头、走雪坡,下山依旧缓慢,雨天依旧怕滑。在科罗拉多步道上那个走路战战兢兢、下山比上山还要慢的恐高女孩,还留在同一副壳子里,没有进化。

在Titcomb山谷的尽头,我们经过晨雾中的高山湖泊,太阳被东侧的山岭遮蔽;西侧的山间渐渐反射出金色。北方不远处,怀俄明的第一高峰Gannet Peak藏在花岗岩山脉身后。Titcomb山谷以北,是我从没到达过的陌生王国。那里有一座高耸的山口——绿河垭口(Knapsack Col),科罗拉多河就从这里发源。

我和Deep在大盆地挑战之后,在兰德市等了大陶和豆豆一天。大陶在上一个补给点食物中毒,从大盆地中途退出;豆豆于我们后一天到达兰德(毕竟,他尚有理智,没有参与差点要了我命的大盆地挑战)。我和Deep又先行回到步道,进入风河山脉,计算着豆豆和大陶在身后的距离,为他们在沿途留下信号。

谁知第四天清晨,我们在沙滩上看到豆豆用登山杖刻在沙子里的痕迹:“凌晨6点,豆豆到此一游”。

我们心急火燎,追着豆豆的足迹而来,在Titcomb山谷的尽头,开始攀登眼前的第一处开阔的豁口。

Deep突然大吼一声“该死”。他从来没这么慌乱过,一定是出大事了。

果不其然——我们在慌乱中,攀错了山口。

上午10点,我们已经走了两小时的雪路。脚下的雪开始松软、融化。我不想回头。确认了Guthook App, 我们的大方向并没有错;步道在我们右侧的某个豁口,终究要在绿河山口面前的某个盆地汇合。我俩只能下一个大赌注,侥幸希望眼前的山口,能把我们带到绿河面前。

我越来越容易忘记确认路线了。本来就没学会用指南针、看纸质地图,在和Deep同行之后,我对他的认路能力愈发依赖。

Deep定了神,开始在雪地上加速探路。没走出几步,他停住了,开始跟一个石头说话。

我揉了揉眼睛。毕竟,我什么也看不见。

走进了,才发现那石头上,坐着个人。

竟然是豆豆!

难以置信。豆豆从正确的CDT攀登,我和Deep从错误的垭口往上,竟然在一个充满积雪的盆地相遇了。

豆豆的GPS失灵了,他环顾四周,分不清哪个垭口才是真正的绿河山口(“它们看上去都是不可能翻越的”),便坐在大石头上,等我和Deep解救他于水深火热之中。只是不料,我和Deep从错误的方向窜了出来,吓了他一跳。

Deep和我核对了路线,指着北边的一座高耸山口——没错了,那就是绿河山口。

我们三人都张大了嘴。 那分明是一堵墙。有雪的墙。

豆豆不得不接受:“说实话,我不敢相信……我还是跟你们一起走吧……”

可是,身手矫健、天赋过人的他,一下子就窜到了前面。他走到了雪坡的尽头,进入了巨石阵;很快,我的模糊视力就分辨不出他那被磨得褪成了青灰色的衬衫了。他成了石头的一部分。准确的说,是石墙的一部分。

Deep一直伴着我。我们都知道,眼前通向山口的路,和AT上那“最难的一英里”,异曲同工:半个汽车大小的巨石,被上帝的手一撒,就像打翻的棋子一样,散落在天穹之下。只是这次,在石头的边缘还有狡猾的雪。雪会骗人:它们和岩石结盟,引诱你把脚踏到那缝隙之间。这是雪最松软脆弱的部分。雪诱骗你的脚,让它踩空。轻则卡住,重则崴脚。

Deep为我指路:别走这里;这里我能走,但你可能够呛(你跳得不够远;你的腿太短了)……我们在雪坡右侧的石头坡,把全部重量压在几个悬空的石头上。

别向身后看,别往坏处想。我是一个心甘情愿的残废,一个被同伙抬往加拿大的菜鸟,一个对登山没有天赋的平原狗。我只能相信他。我是他惟一的客户;他是我忠诚的向导。

在绿河山口的顶上,风大得让我们说不出话。我和他留下一张拥吻的照片,把科罗拉多河的源头,变成了我们的信物。

我还越来越会偷懒了。偷懒是一项伟大的认路技术,它还有另一个名字——“量力而行”。

不懂偷懒的人,会逞能、会妄想,花更大的力气、做更多的功,只能去一个跟我选的简单路线殊途同归的地方。我的胆小和怯懦、先天的不足,竟然也成了优势。我对简单的路线,有极好的第六感;用实力没法弥补的,只能用战略弥补。

在过Pine Creek的时候,我可以放肆嘲笑Deep:他把裤子卷起来,水竟然漫过裤裆、淹到了背包底部。有那么一两秒钟,他完全是漂浮在水面上的半游泳状态。而我,仔细观察,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,提起裙子,水流竟然没有漫过大腿以上。

在绿河山口以北的Peaks Lake,我们仨在一个土坡上挣扎:左侧,是可以径直滚进湖水里的石头坡。Deep和豆豆见势不妙,开始往右上方攀登;而我瞅了一眼他们踢下来的碎石,就知道这个坡我根本上不去。我只能硬着头皮,向水平方向横切;谁料,这才是最简单的路线。我向右侧身,倚靠着岩石,眼前很快就出现了路标。

我在石头坡的尽头,放下背包,用照相机录下了豆豆那让人惊心动魄的5.7+攀岩动作——他被困在了岩壁正中央,只能倒攀下来。

我的另一个进步,是越来越懂怎么规划食物了。

大陆分水岭上,我终于领会了每个教程的食物规划哲学:碳水、脂肪、蛋白质,要5比3比2;食物里,要一半甜,一半咸;最好还能一半松脆、一半有嚼劲儿;在大盆地这样炎热的区域,补充盐分比补充糖分更重要;在风河这样需要大量攀登的地方,每晚的伙食里一定要有大量蛋白质……

我在大盆地前,就被三个男孩的饮食习惯所收买了,把炉头和钛锅寄回了家。取而代之的,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冰淇凌塑料罐。从此,我正式加入了“泡冷饭”的行列:每天傍晚,把从PCT时代就每天必吃的Knorr’s方便米饭,用水浸泡在罐子中;不到一小时之后,罐子里的米饭就会被泡发。咸了,就扔几颗葡萄干,抹上一点花生酱;吃罢,还要煮上一碗菊花茶,怡神爽口。

Deep也把他对新鲜蔬菜和水果的喜爱传染给了我。我们在补给城镇买苹果、桃子、葡萄、草莓和蓝莓,偶尔杀一个西瓜;Deep会把萝卜和芹菜当成爽口的小吃,还坚持每天早上用巧克力酱抹面包片。他的午餐往往是夹着大葱、菠菜、西式辣酱的面饼,扮上金枪鱼,坠以牛油果,偶尔加上奶酪酱和豆酱……

在当Deep问我“中国人早餐吃啥”,我要从地区文化、气候差异、历史故事讲起,从嗦粉的南方聊到啃馍馍的北方,从小米粥糍粑豆浆油条榨菜讲到豆腐脑分甜的和咸的两种、煎饼果子是多么有魅力、从春卷讲到饺子再到各种馅儿的汤圆……我们一起吐槽美国人吃得太懒、太滥也太烂,奶酪和花生占据了他们的大多数食谱,“有机”和“无面筋”就是圣旨,被神化的华丽的“农家集市”,不过就是国内的农贸市场。

相应的退步是:哪怕在“吃”上再高明,我依然忘了带勺。


我向你承诺四千个高山湖泊。在到达第一个湖的时候,我欣喜若狂,你却惆怅地坐在湖水边。湖水一片灰色,浅水滩的石头上布满了苔藓,不适合游泳。大盆地退得很远了,眼前是千万年前大地隆起、火山喷发、风水侵蚀的花岗岩山体。周围没有一个人。我们在石头上午餐,相对无言。然后我会说:十年之后,我会用更荣耀的方式回到你的生命里。我不知道我是在对你说这句话,还是对大山。

我向你承诺一片沙地,沙滩比它拥抱着的湖泊更耀眼。我在三年前曾经经过这里,这是高寒的落基山脉对热带海洋的幻想;我就像它一样,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。在抵达之前,我们在林子里走失了,我忘了是我先找到了你,还是你先找到了我。我们在开阔的湖畔重聚,沙滩像记忆里的一样柔软。我们把帐篷搭在湖岸边,一百万只吸血鬼围绕着穿着雨衣的我们打转。我沿着沙滩跑了一圈,把所有的蚊子都引诱到头顶的空气里,然后再火速冲进帐篷,拉上帐篷拉链,留蚊子在原地晃神。他也照样做了。“我只带进来了两只蚊子,你带进来了五只——我赢了!” 

我向你承诺塔圈中的花岗岩石壁,那大岩壁爱好者最爱的潘哥拉。塔圈是冰川褪去留下的花岗岩盆地,群山把孤影湖拥抱在臂弯里。我从一根湿滑的木头上过河,试图用登山杖维持平衡,下意识地把杖子伸进了水里——水哪有陆地那么结实,我(又)啪地一声摔倒,这次是摔在河畔的淤泥里。你笑出声来,我怒色相向。

你跳进冰川融雪的孤影湖,我又怎能在岸边呆呆望着你?湖水很冷很冷,我洗干净了身上的淤泥。那天晚上,我们在岛湖畔扎营,那是我在三年前睡过的同一个地方,我记得那块大石头,也记得夕阳落下的时候,象鼻山变成红鼻山的样子。

我向你承诺绿河源头一落千丈的河谷。大陶也已追上来了,我们四个人沿着之字形的下坡奔跑。你在和大陶聊着到达加拿大边境之后的安排——大陶的爸爸会来终点接我们回家。我们不想回家,我们想去墨西哥的海滩晒太阳,想去加拿大的雪峰看冰川。我不想回家,我要永远留在这个夏天的风里。

我和你在黄昏的草滩边走。绿河在身边蜿蜒,那翡翠色的水流翻着乳白色的浪花,半透明地渗着清凉的水汽。绿河终究是绿的;它汇入大河、成为了众所周知的科罗拉多河的时候,依然是绿的,只是绿得不再干净稚嫩了。它夹卷的东西,会随着海拔的降低,越来越沉重。留到墨西哥的时候,它就只剩下盐了。

我们离风河的出口不远了,山谷里的炊烟和人生多了起来。天色越来越暗,你在我前边,影子模糊。前方传来奇怪的声响,有什么巨大的黑色的东西,伏在树上,兮兮簌簌。你突然停住,后退、转身:“是熊。” 你轻声说。我不怕熊,我说。我要去看它的样子。我还没在CDT上见过熊呢!你已经撤退到了草滩里,我屏住呼吸,站在大树旁边,什么也看不见,只听到可怖的摩擦声。我也退却了,和你在草滩里绕路。野草很高,淹没了我的腰。

那棵树越来越远了。

我们走在黑夜里,打开头灯。你比我还怕熊,一路敲打登山杖。我在后面大声唱歌。后来我便不再唱了,因为绿湖的对岸,传来了更响亮的歌声——有群男生在大合唱。我闷闷不乐,因为歌声噪音太大,太不适合这安静的深林的夜;你郁郁寡欢,“万一豆豆和他们在一起呢?” 

你的派对细胞在跳跃,想去看个究竟,跟那群人唱歌、生火、喝酒。

我们没有去。


我们去了停车场。那是第二天的早晨了,风河的烟雾都在身后,绿河变成了绿湖,山谷的巨人耸立云霄,那高差是我在喜马拉雅也不曾见过的。我们没有搭车离开——Dubois镇还有一天半的距离。

我在科罗拉多步道结束之后,问长沼:你去过西耶拉、北喀斯科特、新西兰的南阿尔卑斯和科罗拉多的落基山脉,你最喜欢的山脉是哪?

他说,是风河。

我们把大陆分水岭上最美的山脉抛在身后了。Deep没有我那么恋恋不舍,他还循着豆豆的脚印,念叨着大陶怎么还在我们后面。我们停下来吃东西,我摆弄着耳机,不肯走。

他看到我在刻意拖延,突然怒了:“我再也不跟你一起走了!” 说完他就扭头离去。

我没有追,而是慢慢地拿起包,慢慢地挪脚,慢慢地推开漫山的杂草,慢慢地上坡。风河的边界是个残忍的地方,壮丽变成了荒芜竟可以是一瞬间的事情。在绿湖北部到黄石之间,又好似塞进了一个大盆地的凄凉。风河,你为什么把自己藏得那么好呢?你是在躲着谁么?

午饭的时候,我在河边洗脚,才发现没了Deep,也就等于没了我这六天来依赖的勺子。这几天他帮我泡饭、再把勺子和罐头一起分给我。我在水里洗干净了V型的帐篷地钉,一“勺”一“勺”地刨米进嘴,竟也能吃。我的粮食不够了。他已经走得很远了吧。

Guthook App显示出了风河最后一个山口的名字——枪眼山口。多么有火药味!自此以北,直到冰川国家公园,再没有高山了。我不知是高兴还是失落,慢慢地爬着根本没人维护的步道。离开风河了,这段路便无人问津。

在接近枪眼的时候,我看到那上面横着的木篱笆,和木篱笆上立着的一个小黑影。瞎眼如我,不敢眨眼。果然,黑影动了。那是个人。

我最想见和最不想见的人坐在上面。他看我走进了,从篱笆上望着我:“你究竟在做什么?”

“别担心我,我真的只是想一个人走一会儿。豆豆不也偶尔这样么。” 我看着他,眼眶不自觉地湿了。

“……”

“我没事。刚才没勺子,我也照样用地钉吃了米饭。”

“你的食物还够吗?”

“不太够,不过能撑到高速公路。”

“我发现了一条更短的路。” 他给我在地图上指出路线。“今晚我们在这一带见?”

“好。”

“行吧……你保重,我不烦你了。” 

他抡起背包,抖抖灰尘,下山了。走了几十步,他突然停下来,转过身,在我唇上吻了一下。

我终究该怎么逃脱他呢?

当晚,我没有跟他见面。我感到了巨大的饥饿——先是大盆地的200公里,又是风河艰难的7天,我的身体开始自我腐蚀。我在计划食物的时候井井有条,相信自己这次(终于)带足了一周的分量。可是7天的量,永远只能吃5天;5天的量,永远只够吃3天。

我在规划食物上,终究还是个白痴。

在枪眼山口之后的下坡,天气愈发炎热,牛群在远方的巨大草原上聚集,起码有几百只,那情景让人想起非洲和《狮子王》。我连连走错了几次路,野路和步道和错综复杂的吉普录纠缠着。我看着那奔跑的牛群,听着它们牟牟牟的叫声,嚼完了一整袋牛肉干,是牛的悲剧也是我的悲剧。

研究了地图,我发现一条土路直接连结进Dubois城的高速。这条土路的名字叫South Pass Road(南方山口路)。南方山口是大盆地之后、风河之前,我和Deep路过的一个历史遗迹,那座小城现在只有2个居民,整个“城市”是一个巨大的博物馆,每个房子都是展室,叙述着西进家族、跨州铁路、采矿者和梦想家的冬天们。

南方山口之后,就不再是南方了吧。但经过这里的人,都不向南,而是向西,向风和沙去。

在土路前的最后一个土坡,我竟连上坡的力气都没有,坐在原地,休息了整整二十分钟。那微弱的晕厥感,让我想起曾经的几次昏迷——第一次是高中毕业那年的某个清晨,我在纽约皇后区出租的房子里洗澡,竟在浴缸里晕倒,头撞到瓷砖上。第二次是大学的公交车上,车里的空气停滞,一晃一摇,我不知道自己是更想晕厥还是更想呕吐,竟也坚持到了下车。

我想起了我跟麦克大爷开的玩笑:我们这样的人,不怕低血糖,就怕高血糖。而他现在人在哪儿呢?

我沿着南方山口土路向东,去寻高速公路,不知道还要走多少公里还能抵达。土路旁有着巨大的标牌:“灰熊出没!” 沿路有不少车进来,却没车出去。我想我知道这是为何。

房车主人的儿子替他父亲回答了我的问题:从这里到高速还有19公里。

我继续迎风走着,天边有粉色的云。今晚的夕阳尤其寒冷。

我想着几天前的圣殿山口。在山口南边,我们遇到了安妮什。我兴奋地戳着Deep, 让他给我们拍照合影。出乎意料的是,安妮什还记得我。两年前AT上的白山,她梳着可爱的小辫子,穿着长裙,要在一天之内赶到我离开了五天的地方……现在的她,看上去更自在,更快乐了:她这次一定不是来破CDT的速度纪录的,我想。一个男人跟着她走;之后有人告诉我那是她的男朋友。

“他能追上安妮什吗?” Deep问。我瞪了他一眼:“我还不是照样追上了你。”

需要追上的时候,就自然会追上了。

可Deep差点没在圣殿山口追上我。我们望着眼前40度倾斜的雪坡,踌躇着上山的路线。我不想踩雪(虽然这是Deep的强项)。他决定跟我一起爬雪坡右侧的石头坡。

Deep在我右侧的石头海当中,被巨石挡住了影子。我们不能前后而行;如果上面的人滑倒、或者踢下碎石,下面的人很有可能头破血流,或者直接两人坠下山崖。

我抓着碎石、尘土和偶尔的一两块稳固的大石头,把重量寄托在摇摇欲坠的峭壁上。好似经过了20分钟,我终于到顶了。山口的石头杂乱陈列,没有他的影子。

我花了这么久才爬上来,他一定是等得不耐烦了,先下山了吧?

我往山下走,却怎么也不见他。

山口的另一侧是巨大的圣殿湖,湛蓝的镜面反射着没有云的天空。圣殿峰(Temple Peak)垂直的岩壁,俯身看着渺小的我,发出没有声响的嘲笑。

直升机。悬崖。 911。王朝翠。——一些词汇快速掠过脑海。

我听见有人在叫喊。那声音被风挡住,听不清楚。

我猛然回头。一件蓝色的雨衣在远方的黑石头上跳着,一蹦两蹦。

蓝雨衣蹦到粉雨衣面前。

粉雨衣把头埋进他的臂弯里。

“没事了,没事了。” 蓝雨衣说。他们放下背包,一只红,一只绿。

圣殿峰的岩壁,开始反射夕阳的金光。


“帮我把绳子理一下,太乱了。”

“你要多少?”

“二十尺。” 他顿了顿,头灯闪在我脸上。

他把绳子绑在石头上,另一头系着我们的食带。他向后退了两步,把石头奋力扔向天空。石头冲上天,把绳子带过了一根细小的枝桠。

“不行。不是这根树枝。我想要那根更高更粗的。”

这是从Dubois离开后、前往黄石的第一夜。这里离国家公园的边界还有30公里,但我们早已身处于美国大型哺乳动物数目最多的区域了。

Deep再次向后退了两步。这次他吸了口气,蹦了两尺高。石头带着绳子冲上树冠,劈开了树枝和叶片的阻挡,划出一道抛物线,从一根粗壮的树枝另一头垂挂下来。

“太棒了!放绳子,再放一点。”

我们把挂了大石头的绳子放低,另一端的两个巨大食品袋,被吊离了地面,三尺,四尺,五尺。食带悬在空中了。

“糟了,我忘了怎么系丁香结……” 

他在挂着石头的绳子那头,试验了各种打劫方式,但均不是最靠谱的丁香结(clove notch)。

“抱歉,自从几年前走完AT之后,我就再没挂过食带了……”

我一算:六年了。

完了。

我从没挂过食带;只在网上看过一两个视频、读过雷贾丁的《PCT指南》里描述。出于各种原因(主要是懒惰),我压根没有在林子里挂食带防熊的欲望。AT上的钢索熊挂、PCT上的熊罐和熊盒子、还有我一贯的“和食物睡在一起、因为黑熊有领域性”的主张,已经足够从心理层面减轻焦虑。然而此处,这一切都行不通了。

我们面对的不再只是黑熊,更有灰熊。

“灰熊,是黑熊的升级版(还记得指环王里的灰色甘道夫吗?)这是陆地上体型最庞大、奔跑速度最快、最为凶残的哺乳动物之一。为什么灰熊这么狠?因为它们生活的区域主要是北部的高山、苔原和冻土,可以吃的东西很少;阿拉斯加海岸线旁边的灰熊可以捕食三文鱼,长得比较肥大;内陆的只能用吸盘嘴吸一吸蓝莓,长得比较瘦小。灰熊体重300-1200磅不等,爪子可以有3英寸长。恶劣的生存条件让它们不得不捍卫领地、全力捕食……灰熊是美国渔业和野生动物署的保护动物,在很多区域不能狩猎,数量还有上升趋势……” 

——我自己博客上的戏谑文字,对此刻克服恐惧毫无助益。再加上《林中漫步》里比尔布莱森长篇大论的熊吃人的惨烈描写、小李子的《荒野猎人》的熊扑画面、和《徒步者》杂志上的那幅插图:橙色的区域是黑熊聚集区,红色的部分是灰熊聚集区,灰色的部分是山狮聚集区……而黄石,是惟一的黑色。

上面还有一只骷髅头。

“我想起来了!我的手机里有示范绳结的APP!” 他大吼。

我离开他,去帐篷里找出他的手机。我们在头灯的光下,笨拙地翻出丁香结的打法。还是不成功。

我终于开窍了:“我们把树枝的方向拿反了,手机上的视角是倒过来的。” 我把手机调了个头,绳子在上、木棍在下,一目了然。

Deep终于把结打好了。我俩在黑夜里站着,仰头盯着飘在空气里的两坨东西,大气也不敢出。

一个小时之前,我们找到了这个被遗弃的森林小屋。小屋属于国家森林树的护林人,好像已经很久没有用过了,门上有一个密码锁,是四位数。我们试了黄石国家公园的成立年份(1872)、美国独立(1776)、今年的年份(2017)等各种组合,锁依然纹丝不动。霜气沉在草上,把草压弯。乳白色的冷雾盖在齐腰的草莽上。不论是一年中的哪个季节来黄石,这里的夜总是那么冷。

我回到帐篷,掏出背包。Deep突然说:“石头,下次一定要记住,不管我们是去上厕所还是挂袋子,都不能忘了随身带熊喷。”

“好,知道了。” 

“你手里的是什么?”

“牙膏。我要去刷牙。”

“你疯了吗?我们辛辛苦苦把袋子挂上树,岂不是白费功夫了?”

“……”

突然,有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。我的心跳停止了。

我们不约而同地去寻那食带。那一黄一蓝的两大坨含有几万卡路里的“燃料”,还挂在树上。没有风,没有光,大地很安静。连草地兮兮簌簌的声音也停止了。

帐篷塌了下去。原来,是某根支架断裂了。

我们把那根支架用医用胶布勉强粘贴起来,凑合着睡下了。说来可笑,帐篷有什么用呢?不过是几微米的尼龙屏障罢了。

一夜寂静。


徒步大陆分水岭,不需要专门的徒步许可证——在黄石和冰川两个国家公园除外。我们在Dubois给黄石的公园管理处打了电话,预订了四个人的三晚的长距徒步露营地。据说,黄石护林人对CDT徒步者有偏见(准确地说,是黄石护林人对人类本身有偏见),逮着了乱扎营的人,必定重罚。

(我在五年前第一次和朋友来黄石露营的时候,就因为白天游玩的时候把酒放在营地桌子上,被罚款了80美金——我对这事倒没什么意见。自此之后的五年,我再没乱放过食物,倒也换来了从没被熊光顾营地的“业绩”。)

但是,我再次计算营地的距离,发现了一个疏漏:第一晚和第二晚的距离是30英里(48公里),第二晚和第三晚之间只有16英里(25公里)。也就是说,第二天我们要奔命赶路;第三天又过于轻松。如果我们把第二天的距离减少一点,刚好可以去格兰特村补给。

可惜,我发现这点的时候,大陶和豆豆已经走得很远了。Deep坐在河滩边等我。

“我今天要去格兰特村。已经决定了。” 我说。

他面有愠色,我也闷闷不乐。

“你承诺过,再也不走30英里日的。” 我想把这几个月郁积的火气都发泄一通,但是忍住了。

“我要跟大陶和豆豆一起。” 他说。

我一点也不意外。“但是,你今天也没和他们一起走啊。”

“ ‘和他们一起’, 并不代表一定要黏在一起走。我们仨很久没在一起扎营了……I just want to keep the group together (我只想让团队聚在一起。)”

“好。好。” 

我继续往前走;他留在湖边和一个南行的CDT徒步者聊天。我快没水了,但就是不想在湖边取水、待在他身边。

一英里之后,眼前出现了一截木板桥,我俯身去接桥下的水。

水竟然是温热的!

我赶紧把那水倒掉了,心中却狂喜。这是我第三次来黄石了——之前无不是驱车千里、在景点挤破头看看喷泉、在小卖部里逛吃逛吃。但这次不同:从CDT上接近黄石,还未接近热泉的密集区,就先感受到地热、抚摸到硫磺水。虽然那水不能喝,甚至不能碰,但它比隔着木板、呆滞地盯着老忠实泉,要“切肤”得多,性感得多。

再往前走两步,步道左边的两米见方的小池塘里,竟然冒着气泡。水面有白色的蒸汽。我感觉脚下热乎乎地。原地坐下,大地深处的能量传到体内。今天清晨那冰冷刺骨的蛇河河水(我们淌水过河了三次,河水齐膝盖),在此刻被温暖的地热抵消。

Deep追上来的时候,我还坐在地上“晒屁股”。一对单日徒步的情侣从我们身边走过。他抱了抱我:“我们一起走到公路边,好么?” 步道太窄,我们没法并肩走。他一直在我的视线之内,偶尔在路上留下DFBR四个字,再画上一颗很丑的桃心。

我到达通往格兰特村的公路的时候,Deep正在帮人推车。那停车场好似刚刚翻修过;潮气和雨水让泥土松软。三个成年人和两个小孩齐心协力,车子很快就突出重围了。

Deep是在帮我增加搭车的机会么?我心里一暖。车主是一家法国人。他们递来两瓶啤酒、一大盒饼干。可惜,他们刚从格兰村出来,正要去步道上徒步;待他们走后,我和Deep重新收拾了背包,把啤酒喝完。

“快下雨了,祝你搭车好运。” 他说。“明天见。”

我走到路边、竖起大拇指,大雨也准时砸下来。没想到,公路上出现的第一辆汽车,就在我面前停下了。整个过程不到两秒钟。

“Wow. ” 他笑了笑,被我的搭车运折服了。

格兰特村(Grant Village)小卖部在短短10分钟内被俩车华人旅行团攻城略地,幸亏我眼疾手快,和同胞大叔大妈争抢那惟一的5个苹果、3个桃、4盒酸奶的时候占了先机。苹果一个一块五美金,桃子的价格我已经不想看了,酸奶6刀一个,我掂了掂,又放了回去。我买了三瓶汽水、一瓶能量饮料、一个Deep爱吃的牛油果酱饼干、几个甜甜圈,就快速撤离了。

车营地的老大爷正要打烊。他耐心地给我解释徒步者营地(徒步走进公园的;不是来公园徒步的)的位置:“沿着这条路往右走,到F区右转,你的营地在团队大营地的旁边。” 我支付了8.88美金露营费,借着头灯的光,向黑暗里走去。

已经八月中旬了,黄石的夜还是像记忆中一样凉。那年,我们在六月的风雪里,匆忙收起了帐篷,撤离公园,去蒙大拿找了家旅馆过夜。今晚,我洗了头发、换上干净的袜子、穿上羽绒服,在黑暗中牙齿打颤。

团队营地并不难找:先飘过来熏肉的火香、牛排的奶香、柴火的碳香,再听见尖利的孩童的叫喊声和撕打追逐声,最后看见两顶大蓝布遮阳棚和厕所的光。我今晚的“床位”,就在厕所和那个起码有20小孩的夏令营营地正中间。昨晚,我和Deep因为一管牙膏的气味而吵架;今天,几百个煮着各式鸡蛋饼烤肉卷炸鸡起司牛排肉酱面、喝着可乐吃着薯片的人类聚集在这方圆几公里的巨大引熊气囊中。营地的熊盒子在飘香的烧烤味中形同虚设。

我的营地很空,没有一顶帐篷。偶尔一两个上厕所的小孩,一边尖叫、一边追逐着跑过林子。我坐在餐桌旁边,喝着汽水,灭了头灯,抬头看黄石的夜空。

还剩多少个夜晚了?

一辆SUV闪着车灯,停到桌子面前。车上跳下一个男人。厕所的灯光不算亮,我看不清他的脸。

他走近了:“你也在这里过夜?” 

我点点头。他有卷曲的黑色头发,额头和下巴很宽厚,嘴唇上下有着小胡子。他看上去不像个徒步者,但年纪和我差不多。他跟车上的挥挥手,从后座拖下一个大包、一卷睡袋,把它们倚靠在桌子边。

“你好,我叫John。看来我今晚有个邻居了。”

John是来黄石探望哥哥的;哥哥在黄石当皮划艇向导,John每年夏天都会和他一起徒步几天。他给我看今天早些时候在公路边拍到的灰熊视频。

“你是搭车来黄石的么?”

“不是……我在走大陆分水岭。”

“大陆分水岭是什么?”

在用三言两语解释长距徒步之后,John聊他的热爱徒步的嬉皮家庭、老牛仔父亲、搭车美国的经历、他当时的泰国女伴,(“和你挺像”。)

“我的同伴现在Summit Lake营地,明天早上我去给他们送补给。” 

John似乎没听到。“我们来生个火?” 

去林子里捡了木柴之后(“这些柴火真好,一看就知道你是内行”),我们站在火堆边。我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手机找信号(“2012年,这里还一点信号都没有,现在居然有微弱的AT&T了”),他继续聊着曾经的徒步经历。我礼貌地点头。

“你要不要来点酒?”

“谢谢,不用了,我手里的还没喝完呢。”

隔壁的童子军们禁言了。我看了看表,11点。“抱歉,我必须得睡了,明天还要赶路。” 我退回林子里,把桌上的东西收拾好,放进熊盒子。

第二天,John的哥哥把我送到步道口;我走到了Deep他们仨昨晚扎营的营地,发现他们居然才刚出发。

豆豆得了那瓶能量饮料,嘻皮笑脸地说:“当年我连续25小时不睡觉的时候,喝的就是这玩意。今天只走25英里,喝这货是不是有点用力过猛了?” 

风河的白烟阴魂不散,整个分水岭都被一个灰手套罩住了。我们在大湖边午休,那天色阴沉得让人透不过气来。空气中有种复杂的味道。

到达孤星喷泉的时候,我们在围栏边的签到簿读到了它上次的喷发时间:3点40分,40分钟之前。Guthook App上有人在留言栏写:“孤星喷泉每3-4小时喷发一次,高达10米,值得一看!” 我们四个人已经完成了25公里徒步任务,便各自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坐下来,在孤星温泉旁干等。

我们各自看起书来。大陶的书读完了,他陷入了生存危机,便抢了豆豆的书。我抢了Deep的《白噪音》翻看。经过15分钟的扫视,我的评语是:神经质。大陶和豆豆同时笑了出来。

我和Deep换上了晚上的衣服:我穿着雨裤、披着破了5个洞的粉色雨衣;Deep披着蓝色雨衣,和我一起把鞋子脱下来,光着脚。脚是黑色的,指甲缝之间沾着黑色的灰尘。我的小脚趾指甲盖早已经被磨没了。

一个游客从步道的另一头出现,在冷寂的池子边上踱了两步,斜着扫视了我们一眼,试图掩饰一半诧异一半惊恐的表情,匆匆离开了。

我们轻轻地笑了,摇摇头。这不怪他:四个穿着怪异、赤脚、耗三小时就为了等喷泉绽放几分钟的人,的确是挺让人毛骨悚然的。

第二天,我们在离老忠实泉五百米的阁楼上,看几百个人绕着池子一圈,对黄石的第一景顶礼膜拜。比起昨晚夜幕降临、最后一丝天光下,那冲天而起、离我们近在咫尺的孤星,老忠实泉被更多人拥着,却看上去更孤独。

我的眼睛在人群里找着。

我在找那个17岁的女孩。她和妈妈、外婆站在一起,目不转睛,长大了嘴巴。她进了小卖部几分钟,推门而出的时候,老忠实就在她眼前绽放了,那泉水飞得好高好高,再优雅地落下。那些站得太近的人,看不见她所看到的完全对称的长镜头。镜头越拉越长了。

Deep拍拍我的肩。

我们要走了。


我们要走了。

关于那段路,我该从哪儿开始回忆呢?经过的小镇是Mack’s Inn, Lima, Helena, Leadore, 还是反过来的?山火在哪里烧、我们绕了多少路、搭了多少车?为什么我又发怒了,他是怎么回应的?……

关于那段路,我渴求记住事件的顺序,却只能依稀捡起一种感觉。

天空是土黄色的,山火的烟夕阳埋住了,变成一轮火红但冰冷的落日。黄石以北的土路尽头的小铁盒,盒子里说这里是密苏里河的真正源头。那源头的河滩、错综复杂的草甸迷宫,盖过我们的头顶。挂满了鞋和裤腿的绿色小刺球,熊,漫山的牛,奔跑的郊狼。没有步道,当然没有;ATV吉普路上上下下,上上下下,人就像坐在船上,海浪拖着我们的身体,升高再下沉。我们们在蒙大拿和艾达荷的州界上穿来穿去,山体光秃秃的。大天空下的空,一眼望去看不到头的黄色荒草,偶尔的树丛,像海里的孤岛。一只死鹿把水源污染了,我们去绿色的湖游泳,有人从岸上扔了颗石子,湖水泛起涟漪……

Where are you now

Was it all in my fantasy

Where are you now

Were you only imaginary

不知是山火把我的脑子烧坏了,还是日偏食看瞎了我的眼,我把人和事也搞混了。

我记不清那个日本插画家Sketch和另一个戴着羽毛的日本人是不是同一人,记不起钓鱼的爷孙二人在哪个湖边给了你们一大袋葡萄,记不清在哪段路上你们遇到了瑞典的山地车手,哪段路的牌子上说路易斯和克拉克探索美西的时候经过了哪里……

我只记得某次在公路徒步的时候,Deep说了我几句,然后我生闷气地快走,在路口被人搭讪,那人邀请我进城去看《敦刻尔克》,被我拒绝。

我还记得另一次公路徒步的另一次吵架之后,我在路中间发现了一只被车撞死的臭鼬。另一辆车停下,车主说他是个残疾人,但想要和儿子驾车穿越分水岭。他说他的房子就在路的尽头;他没请我们去住,但给我们塞了三瓶冰啤酒。

我还记得你在喜马拉雅电台上听《人性的弱点》,突然想回头,给Deep道歉;但是我没有说,还是说了、他没听懂?

我不记得了,真的。

I’ve loved, I’ve laughed and cried

I’ve had my fill my share of losing

And now, as tears subside

I find it all so amusing

日食来临的那一刻,大地变冷。Deep停下来,往嘴里扔了颗花生。我们没买观测日食的眼镜,只好望天,用手徒劳地遮住偏食的阳光。

这是全世界盼望的节日——南方山口那些只进去、不出来的列车,Dubois卖的日食啤酒,黄石爆满的人群、邮局出售的日食邮票、我们的朋友都驾车来大提顿拍被遮住的太阳……多少人等待多少年,而你们只是凑巧路过,在荒寂的土丘上站着,毫不惊讶。

我对Deep说:有多少情侣能一起看日偏食、跑了80公里的超马、在科罗拉多河的源头游泳?

豆豆听到了,说:不公平啊,这些事我也和你做过……

Now I’ve been crazy couldn’t you tell

I threw stones at the stars, but the whole sky fell

大陶往Deep的包里偷偷塞了块儿大石头,被Deep发现之后,又偷偷塞回了大陶的包里。

我们在Leadore旅馆遇到走CDT的漂亮小情侣,木鱼大叔跟那女孩调情,说那男生是个白痴。

但木鱼给灰鸟打电话的时候,依然深情款款。我把电话抢了过来,对灰鸟说:在男人堆中过日子,挺累的……木鱼把我拉到一边:男孩子之间有狼群思维(Pack Mentality),你要学会理解。

雪和雷是另一对情侣,两个人都是滑雪运动员,滑雪通过了整个圣胡安。 雪姑娘帮我修鞋垫(公路徒步让我的脚掌心疼痛)。我看到雷先生在一旁骄傲的样子,心生疑惑:这世上真有快乐的夫妻吗?

中国情侣远夏第三次到步道上探望我(他们来大提顿拍摄日全食),我和Deep又被大陶豆豆抛在身后。跟远夏作别后,我们坐在班诺克山口嚼着蓝莓,终于决定走公路去Anaconda, 可以省掉160公里山路。木鱼见着在路边发呆的我们,被我俩拉下水,我们仨一起踏上了200公里公路徒步的征程……

我不再为掐掉步道而惋惜,甚至宁可用走公路来逃避走步道。我疲倦,拖延,每天最后一个睁开惺忪的睡眼,吃得最多、走得最慢。Deep冠我以“瞌睡虫”“蛔虫”等优雅的新步道名。

我们仨在炙热的午后躺倒在两平米见方的阴凉下——蒙大拿的沙漠里竟然也有约书亚树。我快没水,指望着的水源再次因为重度污染而不能喝。

Deep又指控我是“疯子”:走了这么多路,连水都不记得取够?

Turn, turn away

From the weight of your own past

It’s magic for the devil

And betray the lack of change

Once you have spoken, turn away

我们在白色的悬崖边看日落。一阵风把Deep的垃圾袋吹到了悬崖下面。太阳渐渐沉下去了,Deep要去找那袋子。他寻了一条路,要徒手攀岩;第二条路,到底的时候完全无光;第三条路正对着日落,他侧身伏在悬崖上,把袋子捞了回来。

“还顺道捞了个矿泉水瓶。” 他说。

我们在悬崖上晚餐,他提议玩儿自拍。架好相机,我们跑到另一侧的白悬崖上。

他说:你看,太阳要落在蒙大拿那边了。我哈哈大笑,嘲讽他的常识疏漏。

第二天,他在雷地图上寻了条“有意思”的紫色线路;我们在日落时到达棉木山脚下,两个人都被太阳晒得有点恍惚。

“你确定你想爬这座山么?” 棉木山是作野山,没有步道上去,需要攀爬。

“你如果想,我就想。”

“如果我是一个人,我一定会爬的;但现在带着你,我更像个向导了……”

“够了,爬吧。”

一个半小时之后,我们站在棉木山的顶端。黄昏时刻,山火的烟尘最为凝重,白色的由粉尘聚集的云朵,沉在山顶的周围。山顶是天空之岛,白烟成了环绕孤岛的海水。云下的大地,已经看不清楚了;方圆几百公里之内,我们的山头好像是被大地拖起来、跟上帝亲近的手。

我吃着意大利香肠,讲着在西耶拉的PCT上,独身和大雪奋斗的“光辉岁月”。Deep突然打断我:“如果我是你,我现在会马上回头。”

我转身,看着血色的太阳,发出一声长叹。

那些争吵的原因,我早就忘记了。我在Mack’s Inn气地踢飞了可乐瓶,在日食头一天的傍晚气急败坏地跟他互扔花生,因为兰德市的公园太远而互甩脸色……在进黄石的头一天,他第一百次提起在瑞典那无忧无虑的一年,我的醋意达到顶峰。

他滴了几滴眼泪,说:“我只想跟你一起走去加拿大。” 那是我第一次看他哭。

后来,他坚持说,是风把沙子吹到了他的眼睛里。

Deep说长距离徒步就像工作。起早贪黑、兢兢业业,每周5天,每天12小时,日复一日。不喜欢了,可以辞职;喜欢可以一直做下去,甚至还能跳槽、升迁。我们打怪兽升级,迎接挑战、处理人际关系。步道就是我们终极的老板。

我说,长距徒步就像婚姻。一定契约,共走一程。柴米油盐,嬉笑怒骂,欢喜哀愁,平淡寂寥。终究,人和步道之间,谁也不懂谁。

城市里的夫妻,很少有连续48小时形影不离的。回到同一个家,在地理上的固定的重聚,并不一定代表心理上殊途同归。而在荒野里行走的我们,已经连续共处了不知多少个48小时。我们在地理上日日迁徙,仿佛摆脱了牢笼;但囚禁我们的终归不是这个世界里的山川江河,而是自己身旁的人、和那脚下的长路。

无法冲破躯壳的两个人类,在貌似广阔自由的天地间,终归发现自己依旧孤独。


爱丽丝溪山火:最新情报一览

火灾信息办公室电话:208-xxx-0067,2017年9月4日

蒙大拿,奥古斯都市:昨夜的冷锋伴随大风,将火势向西南方向拓展,蔓延至Telephone Gulch至Greek Creek北支流北部。今晨的直升机侦查会让消防员对火情有进一步的认识。截至昨夜11:50分,路易斯克拉克郡警长办公室发布了Landers Fork的撤离命令。执法机关说明Elk Trail Loop的能见度不到25英尺。爱丽丝溪盆地的人员也在昨晚被疏散……” 

— Great Basin 地区救援小组

蒙大拿,林肯市:大陆分水岭徒步者被山火围困

对于已走到蒙大拿的CDT徒步者来说,大雪、干旱和热浪都已不是能让他们改道的因素,但今年蒙大拿的山火季却让这群徒步者被迫偏离路线……‘我们到林肯市的时候,才听说鲍勃马歇尔荒野区着火了’,24岁的Corey Burrows说。‘现在我们不得不走公路去奥古斯都市。’ Burrows和他的队友仅仅是十几个在200号高速上沿路行走的CDT徒步者之一。有更多的徒步者在林肯市滞留,等待情况好转。徒步者依靠电话、短信和脸书了解山火最新情况,但因火势时刻变换,前方徒步者发来的信息并不一定可靠……”

— Great Falls Tribune报,2017年9月4日

“我安全了。我是官方上最后一个通过鲍勃马歇尔荒野区Spotted Bear路线的徒步者……可怕的区域,到处都是火……这个区域有很多被关闭的步道。建议后来人买份鲍勃马歇尔荒野区的纸质地图,没这玩意我走不出来。#cdt #bobsucks ——伍迪”

“我们从Benchmark补给点离开,去了奥古斯都。在这个区域走了几天之后,我们决定我们没有足够可靠的信息得以让我们继续前进……到达市区向消防人员了解后,我们得知昨晚所有的火源都因大风而增长和改向……目前最大的问题是,到处都在着火,情况时刻变化,没人了解全局……”

“冰川国家公园高线……离国境线不到4英里。什么?高线关闭?我需要马上撤离?沃特顿(CDT终点)的游客中心被烧了?天哪,起码让我走完吧……——松果”

——Facebook, CDT Class of 2017小组

“看新闻了吗?哈维飓风?休斯顿被淹得好惨啊,那些水里的车……天哪……”

“当然看了,今年天灾人祸可真多啊!不过我们州的火烧了这么久,还没上全国新闻……”

9月2日,上午8点。我、Deep、大陶和豆豆四个,正躺在旅馆的床上,屏住呼吸,听着房间外的清洁女工的谈话。我们所在的海伦娜市,在林肯镇以南70公里,鲍勃马歇尔荒野区以南140公里,加拿大国境线以南350公里。

起床后,我们去市里喝早茶、吃铺满蓝莓和草莓的华夫饼;中午先看《敦刻尔克》,再找了个烤肉店吃饭;晚上他们仨继续泡在电影院里,看《极盗车神》,我在海伦娜市区逛夜景、买补给。广场上的人们围着乐队跳舞,若无其事。

Deep回来了,带了一份《鲍勃马歇尔荒野区地图》。

自从我们去参加了Leadville的跑步比赛,路痴大爷便一直遥遥领先。他最近腰伤复发,在海伦娜休息了三天,被我们赶上了。送他回CDT的老夫妻,见我们来自五湖四海,便开始讲解蒙大拿的新“特产”:山火。

“这玩意儿叫做Flash Drought”,老大爷说。“‘急速干旱’。落基山脉去年冬天下了特别多的雪,春天草木疯长,吸干了地表的水分。夏天到了之后……咱们有多久没下雨了,亲爱的?”

“上次下雨是五月。” 老太太瞪了她丈夫一眼。

“对,五月。总之,整个夏天就没啥降水。草在几周之内就都枯死了。”

我们望着天幕下的大平原,那黄石北部的“大天空”,满眼都是黄色:黄色的野草,黄色的土路,黄色的天空,连树林都泛着黄光。黄色之上,点缀着黑色的牛群和牛粪。三只牛在土路上漫步,高傲地撅着屁股。三个男孩和路痴大爷,傻乎乎地跟在牛背后。

土路千篇一律,我毫无动力。三个男孩围坐在栅栏边上等我:Deep躺倒在荒草中间,大陶坐在篱笆旁看书,豆豆和路痴大爷聊天。我走进时,他们露出了尴尬的笑容。

“石头,最好让Deep帮你取水。”

“咋了?”

“你去看看就知道了。”

我翻过栅栏,走到水井边上,往下一探,便看见一米半深的井底,只剩了不到两寸的水。Deep拿着我的Sawyer水瓶取水,他探入井底,肚子做支点,整个身子都消失了,只剩下悬在半空中的腿。如果此刻踢他一脚(我抑制住了自己的冲动),他一定会整个人翻进井里。

第二天早上,我们醒来的时候,帐篷上盖了一层白色的东西。

“我们被火山灰埋了。”

“是山火灰,不是火山灰。” Deep纠正我说。

在林肯的酒吧里,树人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。我上前去抱住他。他瘦了一些,但还是记忆里的那棵粗壮的大树。自从派镇的步道天使日之后,我们便再没见过。蒙大拿的火,把所有人都困在了一起。

“步道从这里开始,全关了。连改道的路线都关了。山火转向了,把备选路线都烧了。” 树人带来了悲惨的消息。

“北边呢?”

“鲍勃马歇尔里有两三个火,冰川和沃特顿有个大火——他们说整个国家公园都要被关。反正,沃特顿国家公园的游客中心已经烧没了,有个老酒店也没了,整个湖周围的人员都撤离了,CDT终点纪念碑也别想去了。伍迪和晕羊刚刚到,就给国家警卫队的船遣送回来了……”

第二天,三个男孩沿着林肯东部的200号高速公路,打算一直走到奥古斯都市。大陶是个“纯净式”徒步的信奉者;除了那大盆地的因食物中毒而缺失的100英里,他的步子完全是连贯的,没有跳过任何路段。豆豆和Deep也受到了感召,跟他们的好哥们儿一起压马路。

我没这么有气节。走80公里的公路,对我而言生不如死。于是我果断和心如死灰(山火灰)的树人一起搭车去了奥古斯都。车时速80公里/小时,我们坐在皮卡的后面,在风里瑟瑟发抖。

不久之后,我们终于看见了一切的源头——冲天的白烟,在离高速几百米的林子里,扶摇直上。树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:“火灾离公路这么近了!天哪!” 我则迅速掏出手机拍照。

Deep在下午三点就叛逃了马路党,也理智地搭车到了奥古斯都。为了抚平自己的歉疚之情,他还顶着蒙大拿火场的午后艳阳,去外面跑了一个小时的步……大陶和豆豆走到的时候,已经夜里一点了。他们精疲力竭,倒头就睡,第二天疲倦地给我们看路边3只响尾蛇的视频。

离开奥古斯都的晚上,我们经过了一个水库。“原来蒙大拿还是有水的。” 我们一半嘲讽、一半心酸地说。Deep脱光了衣服(裸泳是他的癖好之一),在口岸上十米助跑,扑通一声跃进水里。

豆豆傲娇地拒绝取水:“我不想喝任何沾过Deep的生殖器的水!”

然后他乖乖地从水库里接了两升水,煮了泡面。

在CDT的最后几天,或许是我的徒步人生的最后几天里,我很忙。忙着想,也忙着忘记。

我在想:日志还差几篇?上传了没?徒步数据算好了吗?哪里有Wifi?

我在想Deep回到欧洲之后的选择:他该去奥地利的Innsbruck,还是去德国柏林的洪堡大学念硕士?他未来的姑娘,是棕色眼睛还是蓝色眼睛、腿有多长、会攀岩还是会跳舞?他会在哪里爱上谁,那个人又会多么不像我?十年后,他还会邀请我去欧洲吗?那时候我还会在乎吗?

我在想前些日子看到的某个前男友的结婚证照片。

我在想CDT之后,去加拿大还是去墨西哥(墨西哥遭遇了飓风,我也就不用思考这个问题了)。去哪些景点?在哪里租车?要在沃尔玛买大锅饭的炉子吗?Deep车技如何?应该没有我差吧……

我在想奶爸,想着他九月初在Facebook建立的小组:“给我你们的爱”。奶爸被诊断出了癌症,他说他的肾、肝、脊椎,都“亮了”。我在想那座华盛顿的长桥,桥上的彩虹,桥下的洪水,桥另一头的已经到来的日子们。

我在想丹佛的三重冠仪式,和住在那座城市的朋友们:Clarice和Brandon,已经多久没联系了?他们还会记得4年前沙发客接待的那个中国女孩吗?其他那些在我故事里出现和没出现的人,现在还在同一个地方吗?我还能找到他们吗?

我在想去年,来波士顿养伤的阿苏。我对他说:想去的地方太多了,但人生没有几个夏天给我徒步。他回应:人生也没有几个冬天啊。

然后我发现,我其实什么关键的事儿都没想,就像一个迟暮的老人,脑袋是空的。

我没想“三重冠”是什么,它从哪天开始进入我的人生、是被谁下的毒,以及它给我带来的或带走的一切。

我没想回到奥斯丁的日子,哪天见老板、哪天开始工作、要不要买房、是不是该投资了。

我甚至没有关于大陆分水岭的闪回,除了一些零星的片段:Deep在Dubois的小教堂早早起床,打扫卫生、做早饭、写搭车牌子;我们仨在昏暗的水库边上抢着大陶的手机、挖掘他的交友软件;大盆地之前、新墨西哥之后的那些死掉的树;黄刀叔扭头而去的那天……

我没有什么回忆,也没有什么展望。一切就像是一条平静的河。

在遇见了Deep三人以后的日子,我便没有再写日记了。

在遇见了长距离徒步之后的日子,那些因此退去的潮水、关上的门、被忽略的颜色、买了但并没有读的书、林子中那岔开的另一条没走的路,我也无从体会了。


我在想家。

在风河之后的这一个多月里,我的情绪和徒步状态每况愈下,心思越飘越远。

“中国长城”是一面绵延了十公里的花岗岩石壁。在那些网上的照片里,漫山遍野的熊草在血色朝霞映衬下的石壁之前恣意生长。中国长城,面向东方。

然而我头顶的天空,没有太阳;眼前的石壁,只有黯淡的被烟雾遮蔽的黑色躯体,像个浑浊的泥潭,吸附一切。眼前一株熊草都没有。石壁前面,三个男孩啃着能量棒。没人感到兴奋。

我没告诉他们,这里是我在整个CDT最想拜访的地方——中国长城应该是有我的民族的风骨的。它的名字里,也有我的名字;它的形状再雄伟,也比不上故土的那座绵延漫长。

长城被山火的浓雾淹没了,我对大陆分水岭的最后幻想也覆灭了。

我的感伤变成了愤怒:在山火的边缘走了一个月,吸进的大颗粒粉尘,那些眼睛红肿干涩、咳嗽不停的夜晚,还有那数不尽的被关闭的步道、再也看不见的景色……徒步的底线是什么?是伤害自己的身体?是追逐一个模糊的头衔?是不在乎走无聊的公路?是为了追逐队友而委屈自己、改变自己?

我越想越难过,坐在大石头上不肯动。

我对Deep说:你们走吧,我要回头,离开这个鬼地方。这么走下去,没意思。

徒步,没意思。

Deep没当真。他第三十五次充当保姆,安慰一个苦恼的小屁孩:“快走吧,我只想走完这条路,结束这一切。” 我仿佛听到了他的潜台词:求求你,绕了我吧,我已经够烦了。

Deep走掉了,我开始哇哇大哭,泪水像喷泉一样涌出来,就这么自由地流着。我压根没有想止住它的欲望。我哭着走过中国城墙,步道离真正的岩壁还有一百多米的距离。我的手没碰上去。

我就这么一路哭着,走了一小时,在渐黑的天色下不开头灯。树,石头,岩壁,飞鸟,都慢慢褪去颜色,只剩下形状;然后,它们连形状也没有了,只剩淡淡的影子;影子都消失的时候,我跟他们之间,就只剩下一种叫做“感知”的东西。

但是我看不见的,并不代表不存在。我看见过Deep吗?还是只看见了我想看见的关于他的种种?或者我只曾从他的眼里搜寻那个我想看见的自我?

第二天,Deep为了安慰我,跑步回了中国城墙,想拍一张被朝阳映红的大岩壁的照片。可是山火的浓雾在清晨和傍晚最沉重,早上的能见度甚至比昨晚更低了。他大汗淋漓地跑回来,摇摇头。

“没关系,我已经没有遗憾了。”


之后的内容,诺娅还没有写出来。不过具体是什么内容,也已经不重要了。不是么?

6 comments

  1. 欧亨利式结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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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2. “他们要去哪里?家里的饭桌上,是否又会有争吵?情人的短信删掉了么?还是想要发怒的夜晚,床边却是冰凉的?”。come on ,户外只是众多爱好的一种,有些人就是喜欢居家的乐趣,don’t judge people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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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1. 我同意你的观点,我也只是写出了当时我真实的心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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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3. “ 我们笑着,得以忘形,鄙视在铁皮里、那挡风玻璃后面坐着的陌生人们。”,如果那个挡风玻璃后面坐着的陌生人正好是个布道天使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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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1. 只是分享当时的情况罢了,不用这么上纲上线哈,没有任何的逻辑、心境、行为是无懈可击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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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4. 作为一个中国同胞,怀着无比崇拜的心情,看完了三篇记录,心情非常澎湃,能够体会作者的心情,感受同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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